绫波真嗣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移动迷宫】情网

4.5k+短打


我在电梯里第一次见到他。写字楼有两台电梯,一台是普通工作人员和访客使用,我从前也常常是搭那台上来的。还有一台是贵宾专用,准确来说就是司令部高层使用的,我从不远处看见过那些年轻的少将们说笑着走进门内,几乎每一个我都能叫出名字。做文职工作正需要这种记忆力。

那天我被安排给司令部一名最年轻的上将递交资料,难得被允许上了那台电梯。上将的资料里没有姓,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名字。这说明他是当初带领推翻WICKED革命的那批年轻人之一,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强制关押在实验室,原本的姓名和资料被销毁。战后他们一部分人选择留在司令部任职,几乎都是高官显位;另一部分选择领取抚恤金,签署保密协议,回归了正常生活。但战争带来的伤痛是永久且不可磨灭的,据我所知,许多战后英雄在短短几年时间内选择自杀。但这并不在新政府的关注范围内。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他的。我上电梯前,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对方非常瘦,高挑,穿着深色工装裤和马丁靴,白色衬衣,淡色长外套,袖口卷上来,露出格纹内衬。他把外套的帽子一丝不苟地罩在头顶,我只能从帽檐窥见一簇暗金色的发丝,还有在灯光下闪烁着的苍白的脸。他背着一个同样是浅色的斜挎包,一只手伸到里面,不知在抠着什么。在看到我上电梯的时候,他轻轻抬起眼睛瞥了瞥,然后迅速地低下头。

我也在那一瞬间看清了他的瞳孔。很温润的黑醋栗色,眼睛非常亮,在那张郁郁的脸上显得十分违和。我有些不安地转过身,想要按按钮,却发现那层楼已经亮着了。我们要去同一层楼。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这身装扮显得他非常年轻,看上去差不多二十岁上下,简直像个大学生,怎么都没办法和司令部上将之类的词语联系起来。

我不敢同他搭话,但也忍不住在脑子里想象力疯狂驰骋。上将名字叫Thomas,今年二十九岁,我偷偷看过照片,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白人青年。听说最近新政府推行的战后鼓励生育政策,他是高层里最有名的顽固分子。他拒绝了所有要给他分配适龄Omega的安排,坚持表明自己已经有恋人了。我在办公室里多听了一耳朵,他的妻子是当初被WICKED非人道切除腺体的第一批Omega,这也是新政府不承认他们两人结合的主要理由。

我当初的身份是被招安的流民。在WICKED下台之后,我跟着Vince先生来到最早的港口。那年我十岁,母亲和姐姐死在那场有名的大火里。后来漫长的统一战争结束,我作为第一批青年被公费送入大学,毕业之后,以女性Alpha的性别优势被直接安排工作。我知道自己是一名性别特权受利者,我当然没办法与这些备受摧残的群体共情,也不敢表露自己在这方面的倾向。一旦被有心人翻出来,我优渥的职位与生活全都化为泡影。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能想这么多东西,或许要归功于上将的单独办公区域在写字楼最顶层,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偶尔会有其他人上电梯,但是马上又会离开。在到机密实验区域时,进来过一个年轻的女专员,穿着统一的白大褂,抱着一叠打印纸,深褐色的浓密长卷发,面容艳丽,浑身却散发着浓烈的化学药剂味。我忍不住皱着鼻子往最角落里挪了一些。她倒不怎么关注到我,只是在看到那个年轻人时露出了吃惊的笑容,然后低声与他寒暄,具体的话我也没听清,只知道他叫她Teresa。

我只认识一个Teresa。当初针对WICKED的革命之所以能成功,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其核心研究员的叛离,带着所有研究成果和解药前身投奔革命。那位首席科学家的名字就叫Teresa,听说原本也是WICKED的人体实验受害者之一,但由于极高的天赋逃脱了被切除腺体送入迷宫的命运,反而被重点培养长大。战争后她被新政府招安,但具体的任职地点是一大机密。我在心里窃笑,想不会真的被我撞上了吧。

但这也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只是想着什么时候能把资料送到,然后提早下班,回家找女朋友出门吃饭,庆祝我们交往一周年。没过多久,那位Teresa也下了电梯,是在少将的单独办公区域楼层。现在又变成了我和这个年轻人站在一起。我突然发现空气里浅浅地弥漫着一层新鲜的露水气味,在空间的最上层,不停扰乱我的心神。我忍不住想探头寻找来源,但立马发现电梯里唯一一个可能的气味源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且浑身上下一股冷淡的气质,让我实在不好接近。

于是我又安分下来。我女朋友并不是政府统一安排的相亲,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我当时已经参军,但是由于是文职专业,生活其实很清闲。她那时候学过材料工程,是服从的专业调剂,但不到半年就申请去了文学院。我们两个清闲又快乐的人,清闲又快乐地谈着恋爱,毕业之后她去了一家有名的出版社做实习编辑,我也顺利入职。我的人生仿佛自从来到港湾,就永远顺风顺水,从没出过差错。有时候太幸运,甚至会让人觉得不真实。

我再次想起这位Thomas上将。不知道如今政府的态度如何,但我只觉得发自心底地同情他。功名赫赫的战争英雄,却无法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私人生活也不过是政治的牺牲品。我甚至有听说过,他的爱人由于常年战乱,身体已经非常虚弱。这或许也是“上面”并不急着逼迫他的一个原因。

我承认自己是从来不爱去揣摩政治走向的人,作为一个最平凡的中层工作者,政治的巨浪在打到我身上时早就已经被削弱过许多,我没办法切身地体会社会的愤怒。这个世界太多的不公,我本也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革命者。这或许也是当初我从一整个学院里脱颖而出,得到这个保送名额的原因。


正当我的思绪已经飞到天涯海角时,楼层到达的“滴答”声迅速地把我拽回现实。我低头数了数文件的份数,然后跟在那个年轻人的后面走出了电梯。我们在弯弯曲曲的楼道里拐来拐去,湿冷的空气在走廊里顺着风声鼓动,我实在受不了,只能紧紧地捂着领口。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前,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

我有些急躁,想要上前敲门,快点完成任务。但在中途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拦下。我抬起头,看见他朝我轻轻摇摇头,还做出让我别出声的动作。他的帽子早就落到了肩膀上,暗金色稍长的头发柔软地簇拥着苍白的脸。我突然发现他的面容其实非常温柔,不说话时沉静得像最蓝的海水。我们在门口悄悄探头,听到里面嘈杂的交谈声。门没有锁,他抬手小心推开一条缝隙,我看见正对着门口的办公桌上坐着一个脸色疲惫的男人,就是Thomas本人。而不停地说话的则是背对我们坐在沙发上的一个略显佝偻的中老年人,穿着很普通的工装。

看上去这段会面一时半会儿不打算结束。陈述的中年人越说越激动,Thomas时不时会做出手势和说一些安抚的话。我轻声叹了口气,把手上的文件顶在脑袋上,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烦躁。我开始想念女朋友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他也有些无奈地靠在墙边,把眼睛从办公室里移开之后开始细细打量着我。

“你就是Rita吗?”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但能听出来是很温和如水的年轻人的声音。我不免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笑了笑,然后把斜挎包捞到面前,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我也很有耐心地等着。过了没多久,他把手伸出来,居然递给我一小包糖果。是很厚实的塑料包装,里面的糖五颜六色,缤纷得有些出人意料。我一眼就认出这是只分配给高层将领的补给品,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收下这份昂贵的礼物,更不知道面前的人是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他见我不接,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然后歪着头朝我眨了眨眼,这些生动的表情令他苍白的脸一时俏皮了不少:“本来是留给里面那个人的啊,但是他老是不出来,我当然就要送给其他人啰。”我只能满心疑问地伸出手,接过那包糖。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嗨,请问,呃,你也是在等……”这句话一问出口,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都站在门口了,不是在等Thomas还是想干什么。他却一点也不意外,仍旧盈盈笑着看我,温柔得让我惶恐。他轻声说道:“对呀,你不也是的吗?”然后过了几秒,他又迟疑地加上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是等不下去的话,我可以帮你把东西给他。”


我正准备想出一句话委婉地拒绝,门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我背后猛地蹿出冷汗,他也瞬间色变。我们不约而同推开大门,发现方才还在不断陈词的中年男人赫然抽出一把尖刀,立马就要逼近Thomas。我的脑子甚至还在提出疑问“他为什么不用手枪”,但我瞬间反应过来战后所有军火都被收缴,平民是不被允许私自购买枪械的。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扔下手里的文件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去。在毫秒之间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血管脉搏的涌动,那把刀一点一点要触碰到Thomas的胸口,他躲闪的速度完全比不上对方狠厉的进攻。我从来没像此刻一样觉得自己手脚笨重得离谱。

在刀尖即将没入他的胸口的霎那,我几乎能听见窗外春天回巢候鸟的声音,清脆悠扬得像银铃。我看向窗口,如血的金光涌进房间,我的手脚几乎是在一瞬间冰凉下来。


然后我听到一声骇人的尖叫。


那声音是如此的可怖,几乎令我的血液都停止流淌;但它又是如此的熟悉,让我在毫秒之间失去了思考,呆呆地看着刚刚持刀的刺客瞪大双眼倒在血泊里。那不是尖叫,是枪声。

我条件反射地回过头,那个金发的年轻人手中举着一把CPX-2便携手枪,正冒着缕缕青烟。他的脸色惨白如雪,持枪的手却非常稳健,动作熟练得完全是个老手。但是就在转瞬间,他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那把崭新的手枪从他的掌心脱离,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巨响。他看上去像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虚弱得站不稳,几乎立马就要倒在地上。

刚刚脱离死境的Thomas在看到他的时候脸色变得铁青,他径直略过我,快步往门口走去。他把浑身颤抖的青年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似乎在说着什么安慰的话。他微微回头,似乎终于发现办公室里还有一个我。

“是Rita小姐吗?”他低声问道。我愣了愣,然后快速地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能麻烦您把我左边抽屉里的药拿来吗?”一边说着,他一边低下头把怀里的人搂到最近的沙发边。我忍住好奇心,用还在发抖的手打开抽屉,一眼就看见了放在许多文件最上面的那盒吸入式药剂。我快速把盒子拾出来,双手送到Thomas面前。他头都不抬,拿过药说了句谢谢,然后立马把塑料面罩递到脸色愈发不好的年轻人面前。

我有些尴尬地站在一旁,看着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样子。现在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Thomas方才很轻柔地叫了他一声Newtie。我双手实在不知道往哪里放,扭来扭去半天,终于找到自己的西服裙侧边口袋。冰凉的塑料纸触感突然惊醒我,那是刚刚Newt进门之前送我的糖。此时他双眼微微阖着,浑身不停地发抖,脸色灰败,气若游丝,只能在Thomas手里缓慢地吸收药剂。我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把口袋里的糖果拿出来,外面突然传出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我警觉地转头,却看见是一群黑色制服的特警在门口待命。

Thomas明显也发现了。他对我抱歉地笑了笑,说道:“真是抱歉,今天把你吓到了。”我正准备摇头说没有,Newt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额头撞在Thomas脖子上,手臂迅速地环住对方的脖子。被猝不及防勒住的Thomas露出一个窘迫的表情,但是仍旧继续说道,“您可能现在还走不了,等一下要去录口供……”

他话还没说完,两个特警已经走到我两侧。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说一句没事,也没来得及把那包糖给他,这是Newt留给他的。在被带出大门的前一秒,我用尽全力回头又看了一眼,刺杀者的尸体在血泊里粼粼闪着波光,金色的房间里唯一干净的角落,还有一对依偎的爱侣。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被击溃,因为我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是被孤注一掷的网包围。


后来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听说刺杀者是一名WICKED的叛逃专员。这样血腥的抗争在时代的洪流里从来没有停止发生,只是我遇见的千钧一发的尖刀,不过是山川河海的一粒尘埃。自从录完口供回到家,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也是最后一次。

往后人生海海,几十年的光阴也不过转瞬。我再也没有找到当时隐约窥见过的,那张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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